散文作品:走巷
夏日里的午后,一个人恹恹踅进巷子,拣一处临街的茶肆,独坐二楼靠窗的闲位,叫一壸浓郁香馥的茉莉花茶,懒散地斜倚窗棂凝神或发呆……
南后街上游人如织,市声如蝉鸣。有叫卖福州特产小吃的,有兜售草编箩筐的,也有在几案上埋首方寸寿山石上刻章炫技的。这时候,温润的阳光如一块湿滑的丝绸正徐徐自街巷尽头缓缓铺陈开去,而风却屏息蹑足,溜过这块人间福地。
我猜测那市井人流中,有放鹤归来的林则徐,携二三好友于茶肆酒楼间徜徉;有因哮喘而佝偻身躯的老严复,踽踽自空巷中踱出,他苍老木然的脸上堆着阴暗的浮云,像一棵百年老梅桩,朽朽地立于春的辉光里,他还能勃出新绿否?
抑或,这嘈杂人流里,也会有那个胸襟了得、抱负高远的热血青年的身影,他是林旭,号晚翠,著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这个只活了二十三年的烈士,目下正自金鸡山麓的地藏寺呼啸而出,似一道炫光----那是他的不屈之魂,而他被一分为二的肉身,此刻正沿着古街上的麻石板路,款款游回他短暂囚居的郎官巷的老宅而去了。他在苦寻他的发妻沈鹊应,他在为她那颗在凄风苦雨中哀伤的心泣血悲鸣。
当然,在暮春的慵懒中,我也会遇见三五佳丽携手挽臂。她们每行于市常让路人惊诧,宛如春五月时分在旧巷深处或山野荒坡上,猛然瞥见一树榴红似火开得正艳的石榴花。我猜这些闺媛中有曾流寓他乡的《榴花梦》作者李桂玉,自然也有那位风华绝代的民国第一才女林徽因,她与徐志摩、梁思成,与金岳霖演绎出的古今最典型的才子佳人的逸闻,至今仍让文坛艺界咀嚼和回味。
作为闽海首府的福州,是块海湾盆地:四面环山,一水中分,丘屿星罗棋布,水系密如蛛网。故清初诗人黄任叹曰:“山藏城内皆三岛,水到门前即十洲。”唐五代时,福州便呈现“城内人烟绣错,舟楫云排,两岸酒市歌楼,箫管从榕阴柳叶中出”的繁盛景象。福州建城两千余年,因其占尽自然地理形胜与自然人文优势,因而成为东南一大都会。而到了宋代,文化昌盛已达顶峰。明清、民国乃至近当代,更是代代英才辈出,名震遐迩。
三坊七巷地处会城中心地段,自晋唐以来便成为缙绅学士择居之地。这小小的坊巷,千八百年间竟孕育出一大批声名远播、成就卓著的文人名士:黄璞、陈烈、张经、黄任、陈寿祺、严复、郑孝胥、沈葆桢、林旭、林觉民、林徽因、冰心、庐隐、郁达夫……这些对中国历史和文化都产生过深刻影响的风云人物,他们的生活背影竟然都与这弹丸之地的三坊七巷有牵扯,真是令人感叹和感慨!
身为福州八县子弟,我常常身临会城,每次皆去了三坊七巷,也许是冥冥中的无意,也许是私下里对文人雅士的崇敬,总之我每次去福州都游逛了这流淌着老福州血液的老巷子。
我首次去是在十年前,那时我正少年,意气风发,三坊七巷正经修缮期。且目的是探亲,三坊七巷只是匆匆一瞥,故对三坊七巷亦只是风过耳闻,没留下什么印象。到了今年的仲夏,正从异乡而返,经由此,便重来这文脉福地。是晚,独步在灯影夜声里的三坊七巷,在摩肩接踵的游客人流中,乘兴而访,除了寻些名产小吃,不曾潜入古巷深处,也不曾抚摩那历史的伤痛和疤痕。虽说后来伫立南后街口,屏息读了石牌坊上的文字,情知这里曾蛰伏过百余位名人雅士,是乌墙黛瓦的半部中国近现代史,也是里坊制度的活化石,可是由于当晚民俗博物馆和名家私宅早已闭门谢客,所以也只得悻悻然回了县城。
在三伏天的八月,终于真正有了一次深入了解和研习这幽深如历史烟尘的神秘古巷的机缘。
历史的篇章是肃穆沉重的,壮士的血迹是温热壮烈的,老去的是不高不矮苔痕斑驳的墙,狭窄乃至逼仄的回廊和天井。当池塘中的一丛睡莲灯一样重新燃放了,它是否照亮了那位喋血菜市口,把一颗沉甸甸头颅献上变革祭坛的赴义英雄?它是否让死士林觉民那缠绵悱恻的《与妻书》和声隐隐,涤荡着当今俗世上那些灰尘满积的心灵?
我对离我最近的那三位天才文学女性一直充满无尽的遐思与猜想,我曾查询过冰心、庐隐、林徽因是否在三坊七巷留有文章墨迹,然而遗憾的是踪迹寂寂死水微澜。也许当年那花枝般的青春少女们,是很难能解读注释这血雨腥风中的历史细节的?
我以为探访三坊七巷最好在秋季,秋阳棉柔,游客如过江鲫鱼,甚是惬意。若某个街角处忽然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必是某名士出行惹得众街坊围观。1850年的林则徐回乡,就受到这等热情瞻仰的礼遇。其时林已蛰居福州文藻山旧居半年有余了。一旦他前去拜访好友林昌彝,乡邻知晓后奔走相告,顿时街衢鼎沸观者如墙,大家都以一睹林公风采为荣耀。面对百姓此种热闹场面,林风趣地说:“古人看煞卫玠看煞东坡,而今莫不看煞退叟乎?”退叟是林的晚号。而林公晚年的这份韵事,还一直传颂到今天哩。
由此我也看到,因了这三坊七巷的经年浸淫,福州市井百姓的人文积淀也日渐丰厚起来,这是一个城市的魂,也是一个民族挺立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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